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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這世間的事,大多都是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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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婉凝獨自坐在後座上,身上的燙熱和涼意都漸漸退了。

開車的司機和坐在副駕的人皆是軍裝,她從後視鏡裏望了一望,副駕位置的軍官看上去二十四、五歲年紀,手肘搭在車窗上,兩根手指抵住嘴唇,面色凝重。顧婉凝明白,參謀總長虞靖遠剛剛遇刺,她沖出來這一下,必是給他們惹了極大的麻煩,只是不知道那輛2617裏的人究竟是不是虞四少……她忽又想起了上午在陸軍部門口碰到的霍仲祺,但願這件事不要牽累了他才好。

一路想著,車子已經減速,正穿過兩扇大門。顧婉凝往窗外望去,只見眼前一片緩坡草坪,點綴的樹木都十分高大,遠處是一幢極寬闊的的灰白色西式建築。幾輛車子緩緩開到樓前方才依次停下,邊上三架層疊的噴泉水聲不斷。顧婉凝剛從車裏探出身子,前車下來的人已經走了進去,她只望見眾人簇擁之間,依稀一個十分挺拔的背影一閃而過。

和她同車的軍官引著她穿過高闊如殿堂般的大廳,進了二樓的一間會客室,沈沈道了一聲:“請坐”,便掩門退了出去。

偌大的房間只剩下顧婉凝一個人,周圍一靜,她這才有了驚惑之感,不知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也不知道那虞軍長肯不肯見自己?若是見了他,怎樣求情,才能讓他放了旭明?他若是不肯,自己又該怎樣?若是事情更壞一步,連自己也被關了起來,那麽……顧婉凝這個時候有些懊悔自己的莽撞了。

不過,她很快便否定了這些悲觀的想法:自己沒有在剛才的混亂中被一槍打死便已足夠慶幸了。她想起一年前,她和旭明帶著父親的骨灰回國,途中遇到風暴,那樣高的浪頭,連大人都嚇哭了許多,她從小最怕雷雨,那天卻竟然一點也不怕——其實,說不怕是假的,只是一想到身邊還有弟弟要照顧,她便憑空生出許多勇氣來。昏天黑地,茫茫大海,那樣高的浪頭她都不怕,現在又有什麽好怕的呢?顧婉凝長出了一口氣,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客廳的門突然開了,兩個衛兵踞門而立,為首進來的一個年輕人,長身玉立,戎裝筆挺,後面跟著的正是之前用槍抵住她的軍官。

顧婉凝一面暗暗告誡自己要鎮定,一面款款起身,只聽為首那人說道:“顧小姐是吧?請坐。” 聽聲音正是在陸軍部門口吩咐帶她回來的人。

對方說著,已逕自坐在了她對面的沙發上,顧婉凝這才有暇打量來人,她之前見到的霍仲祺已是少年英俊,方才和她同車的軍官也算得一表人才,可是和眼前這個年輕人比起來,竟都相形見絀。

只是霍仲祺見人先帶三分笑,讓人一見便生親切之感,而這人雖然也不過二十出頭年紀,但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清冷傲氣,英氣逼人中有一份與年齡不大相稱的沈著冷肅。

顧婉凝見他如此年輕,猜想他雖然身份貴重,但未必便是那軍長,遂開口道:“您好!我要見虞軍長。”

那年輕人聽了,面無表情地掃了她一眼:“敝人就是虞浩霆。我有一件事要問小姐。”

顧婉凝一怔,原來讓江寧的軍政要員們如此忌憚的虞四少竟這樣年輕,卻聽他已開口問道:“請問顧小姐,怎麽知道那是我的車?”

虞浩霆此番急回江寧,是因了其父虞靖遠突然遇刺的緣故,因此虞軍上下對他的安全極為謹慎,常常是當天出門才通知下去他今日座車的牌照,便於通行。陸軍部每日出入的公務車輛頗為頻繁,今日偏被這聲言要見他的女子堪堪攔下,其中必有緣故。

然而他這一問,卻問住了顧婉凝。倘若照實直言,必然牽扯到霍仲祺;可若是不講,又怎麽開口向他求情?一時間顧婉凝不知如何作答,柔黃的燈光下,愈發顯得她神色淒清。

顧婉凝在陸軍部門口攔車之時,虞浩霆並未看清她的人,只是聽見她自報姓名的那句話。此刻相對而坐,才覺得,也只有這樣的女子才配得起那聲音。

因為淋了些雨,顧婉凝原先用發帶束在腦後的頭發有些松散下來,幾綹墨黑的碎發浮在耳邊,一雙眸子盈盈楚楚,澈如寒潭,牙白的衣裳裹著輕薄的身軀,擱在膝上的柔荑仿若蘭瓣,一堂的金粉繁華都被她的清婉淡去了,卻又堪堪生出一番幽艷來。縱是虞浩霆見慣千紅百媚,也自心頭一悸。她只這樣靜靜地坐在燈影裏,宛轉無言便已是春江花朝明月夜,那樣艷,卻又那樣清。這悸動先驚了虞浩霆自己,他連忙將目光移向別處。

虞浩霆等了一陣,見她踟躕不語,便冷了聲音:“顧小姐甘冒這樣大的風險來見虞某,想必有要事相托……”

他說到後半句,語意漸重,顧婉凝已聽出了相脅之意,只好答道:“婉凝此番魯莽行事確是有事相求,只是無可奈何才出此下策。我聽到軍長的車牌亦是偶然,並非有人特意洩漏。”

虞浩霆凜然望了她一眼:“我就是想知道,這是怎麽一個偶然?”

顧婉凝見他神色冷峻,不由想起陳安琪的話,“那虞四少人很冷,處事又極辣手”,“到江寧的當天晚上就槍斃了參謀部的兩個高參”……霍仲祺煦如春陽的笑容一閃而過,她心下已有了決定。

顧婉凝緩緩起身站定,對虞浩霆道:“我得知軍長的車牌純是偶然,您信與不信,我都言盡於此。” 話一出口,她想到今日種種恐怕都要白費了,若是虞浩霆追查下去,或許更會對旭明不利,一念至此,眼底一熱,硬生生咬唇忍住:“今日之事,多有得罪,我告辭了。”

虞浩霆見她如此舉動倒有些意外,他料定這樣一個稚齡女子,以如此激烈的手段求見自己,必然是遇到了極大的危難之事,不料,她竟然起身便走。

虞浩霆見她面色蒼白,淚已盈眶,猶自倔強強忍,心裏隱隱一疼,正要發話,忽然門外進來一個人,正是剛才和顧婉凝同車的那名軍官,只見他走到虞浩霆身邊,俯身說了幾句,虞浩霆臉上掠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低聲問道:“他人呢?”

“不在家……說是可能去了玉堂春,要去找嗎?”

“算了。”虞浩霆擺擺手:“你們都下去吧。” 他話音未落,那兩名軍官便退了出去,門口的衛兵亦掩門而退。

虞浩霆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顧婉凝,聲音倒似乎溫和了一些:“是霍參謀告訴你的嗎?”

顧婉凝見此情形,知道他已然查問過了,便搖頭道:“霍參謀只是帶我進去陸軍總部,車牌的事情是我路過一個辦公室的時候,碰巧聽到的。”

虞浩霆直視著她問道:“你既然是霍仲祺的朋友,為什麽不叫他帶你來見我?”

顧婉凝忙道:“我並不是霍參謀的朋友,我和他是今天在陸軍部門口才第一次遇見。霍參謀也只是一時熱心,他原本已經送我出來了,不知道我會折回去攔軍長的車。”

虞浩霆聽她語氣中頗有回護之意,心道一個女孩子這樣義氣,倒有幾分意思,遂點了點頭:“那麽,顧小姐找我究竟是為了什麽事呢?”

這短短一個鐘頭的時間,顧婉凝心中已是千回百轉,此時聽他問出這一句,直如春風過耳,連忙定一定心神,答道:“舍弟顧旭明是匯文中學的學生,一時莽撞和同學一起到行政院門前請願,被軍警抓捕,拘押在積水橋監獄已經快兩個月了。既沒有排期審理,也不許保釋……”

說到這裏,顧婉凝遲疑了一下,見虞浩霆仍淡然望著她,便一鼓勇氣說道:“人人都說此案牽連太大,只在軍長定奪,是以我才冒昧來求見虞軍長。舍弟只有十四歲,不過是個孩子,軍長若能高擡貴手,婉凝必定嚴加管束,絕不會再有冒犯。”

虞浩霆聽罷,心下清明:“顧小姐的意思,是希望虞某能立刻釋放令弟咯?”

顧婉凝連忙答道:“正是!”

虞浩霆看她神色殷切,此前一直蒼白的臉頰浮出兩抹緋紅,煞是動人,卻仍冷言相對:“既然如此,那我若是放了令弟,又有什麽好處呢?”

顧婉凝一聽,便從手袋裏拿出一頁紙來,遞到虞浩霆面前的茶幾上。虞浩霆掃了一眼,居然是一張實業銀行的八百元支票。

他心下好笑,這女孩子竟是有備而來,面上卻不動聲色:“顧小姐,我想這對你來說或許不是個小數目,但對虞某來說——並不是一個有誘惑力的條件。”

“軍長身份顯赫,自然不在意這區區八百元錢,但這已經是我此刻能拿出的最大數目了。就如舍弟對軍長而言,不過是一介平民,無關大局;但對我來說,卻是不能割舍的骨肉至親。”

她說的情辭懇切,虞浩霆卻並不動容,顧婉凝見狀心中焦灼,沒有察覺對方的目光中已帶了玩味:“顧小姐說的不錯,但既然現在是你有求於我,便總要讓我對這件事情有興趣才是。”

顧婉凝聽罷,又從手袋中取出一方錦盒,輕輕打開,裏面是一方酒盅大小的石印:“這方雞血凍石的‘玉樹臨風’印是家父生前愛物,乃明代大家文彭仿漢玉印所作,秀麗高古,殊為難得。” 顧婉凝娓娓道來,語調中卻掩不住淒涼之意:“如果您肯釋放舍弟,此印權當謝禮,不知虞軍長意下如何?”

虞浩霆看看那印,又看看顧婉凝,閑閑說道:“我在想,若我還是不答應,顧小姐可還有禮物送給我?”

顧婉凝聽他語帶戲謔,卻也無可奈何,咬唇道:“婉凝已傾盡所有,只求換舍弟出獄。”

“我看得出小姐的誠意,只是這兩樣東西都非我所好……” 顧婉凝聽他這樣一說,便知救人恐是無望,百般思量皆付流水,這虞四少竟真的是一冷到底。

“不過,有一件事情或許顧小姐能幫的上我。”顧婉凝正萬念俱灰間聽到此言,立刻便問:“什麽事?”

虞浩霆壓住笑意,正色道:“我回到江寧這些日子,一直都很忙,想必顧小姐也有聽聞?”

顧婉凝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只好點了點頭。

“所以我也沒有時間結識什麽女朋友,難免長夜寂寥,如果顧小姐肯留在這裏陪我一晚,我便放了你弟弟,如何?”虞浩霆說得很快,話一說完便十分倨傲地向沙發上輕輕一靠,以指掩唇,想要看她如何反應。

顧婉凝嘴唇翕動了兩下,兩頰一片緋紅,她萬料不到,此人竟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只見他劍眉朗目,無怒無喜,只盯牢了自己,顧婉凝忍不住起身咬牙道:“這樣無恥的話,軍長也能說的如此坦然。”

虞浩霆聽了並不生氣:“你會帶著這些東西來,就料到虞某不是什麽君子了。這世間的事,大多都是交易。我不逼你。” 他說著,便站起身朝顧婉凝走過來,駭的她往後一退,跌坐在了沙發上。

虞浩霆彎下腰湊近她耳邊:“我還有事,先走了。你好好想一想,如果不肯,待會兒出去自然有人送你回家;或者,你就在這兒——等我回來。”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虞浩霆一走出來,便吩咐門外的侍從:“叫郭參謀。”片刻間,之前和顧婉凝同車的那軍官便趕了過來。虞浩霆道:“茂蘭,一會兒裏面那位小姐出來,就叫人送她回去。另外,積水橋監獄裏的那幾個學生,讓他們明天就放人吧。”頓了一頓,又道:“叫廚房送些點心進去,不是說在陸軍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麽?”

郭茂蘭一一應了,心下詫異,他隨侍虞浩霆已久,這位四少一向冷淡自持,喜怒不形於色,這段日子江寧局勢詭譎,千頭萬緒,虞浩霆更是沈著肅然。此刻,卻見他一抹輕笑猶自掛在臉上未退,且吩咐的是這樣瑣碎的事情,待要詢問卻又遲疑,這邊虞浩霆已自帶其他人出門去了。

顧婉凝跌坐在沙發上,驚愕、羞怒、委屈……百味雜陳,一齊湧上胸口。正茫然無措間,忽然見一個丫頭端了牛乳糕點進來,放在她面前的茶幾上,便掩門退了出去。面前四樣糕點,兩中兩西,甚是精致,顧婉凝看在眼裏,卻愈發氣惱起來,自己居然碰上這樣一個無恥的人。

去年,她和歐陽怡看到報載聞名一時的女畫家沈菁被錦西督軍李敬堯強娶為十七房姨太太的新聞,還憤憤不已,特地寫了一篇言辭激烈力爭女權的小文投去報館,沒想到今時今日,自己竟也會遇上這樣的事情!她心中激憤,便欲推門而出,然而手一觸到那冰涼的金屬把手,卻又停住了。自己這一走,旭明怎麽辦?即便那虞四少不遷怒於他,恐怕也不會放人了;若是……,那便更不可想象。

窗外雨聲潺潺,顧婉凝心中酸楚,背靠著房門,緩緩落下淚來。

郭茂蘭在門外等了二十分鐘,見顧婉凝還未出來,正待敲門詢問,忽然有侍從過來報告:“ 汪參謀長電話。” 郭茂蘭聽了,便吩咐他:“你在這兒等著,如果客廳裏的小姐出來,就安排車子送她回去。” 一面說著,一面下樓去了。

虞浩霆回到官邸,已經八點多了,他車子一停,郭茂蘭就迎了出來:“汪參謀長把處置廖鵬的通電文稿送來了,請您批示。”虞浩霆點點頭,便和他上樓去了書房。

待兩人從書房出來,虞浩霆忽然瞥見一個侍從正站在二樓的走廊裏。郭茂蘭順著他的目光一看,正是之前他吩咐送顧婉凝回家的那人,便招手叫他過來:“你在這兒幹什麽?”那侍從連忙立正答道:“四少,郭參謀,那位小姐還沒有出來。”

一句話讓郭茂蘭和虞浩霆俱是一怔,郭茂蘭隨即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顧婉凝,虞浩霆也登時醒悟,那女孩子竟還沒有走。

郭茂蘭又好氣又好笑地看著那侍從,罵道:“一點兒腦子都沒有!站著幹什麽?還不去送人!” 那侍從神色尷尬,趕忙要去,卻被虞浩霆叫住:“算了!你們先下去吧。”說著,拍了拍郭茂蘭的肩,逕自往會客廳去了。那侍從看著郭茂蘭的臉色,也不敢多話,緊跟在他身後下了樓。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玉樹臨風”印:文彭是文征明的兒子,明代篆刻大家,文人流派印章的“開山鼻祖”,雞血凍石的白文印“玉樹臨風”是他傳世的一方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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